by: @衍江
吉林四坪。
这一年,冬至过了,准备跨年。冷风嗖嗖地吹,荡起屋檐下积了一冬的雪沫子,啪啪往人脸上糊。
老啤酒厂家属院一栋块拆迁的居民楼,早晨五点多,一楼私改的门脸儿准备开门。阳台门可能是冻上了,不好开。老黄费劲巴力怼了两下,咣叽一声推开,低头一看,冰碴子嵌在门缝里。
“谁昨儿晚上没碰上门啊?这都冻上了!”老黄拉上毛衣领子,戴上手套去抠门缝里的冰。
他老婆从里屋探头出来,“我在堂屋呢,问你儿子!”
小黄在院里收拾三轮车,听见喊应了一声,“昨天半夜小关叔来问,说看见他哥没,没看见的话借借车,我开门给他递钥匙来着。”
“又丢啦?”黄老板出来搬桶,看了眼楼上,“找着了么?”
“我说昨儿后半夜里有动静呢,估摸着是找着了,找不着那才不回来呢。”老板娘给他递手套,把卷帘门又向上推了推。“俩老头,怪不容易的。”
十二月末的东北,白山黑水,寒天冻地。
干瘪的树丫子上半片树叶也无,天还没大亮,清晨的小区里静悄悄的,风从几个凿掉了窗框的房子里兜过来,又兜过去,翻起陈年的垃圾和灰尘,搅和着脏兮兮的雪粒。
老黄翻翻今天的送货单,叹了口气,跨上电三轮送货去了。
新世纪过了快一半,年轻人的脚印逐渐向外延伸,走着走着就远了,再走着走着就没了。六七十年前的辉煌,跟掉漆的钢架子一样,被扔在角落里。整个四坪像个有出气没进气的老鬼,像离水鱼的气泡子,逐渐瘪下去。
楼上姓关的那俩老头,却是十余年前来的。刚来的时候,大的那个好像还有工作,小的跑里跑外地做点小生意。当时没什么人敢搭理他们,也不知道都是干啥的,他俩人相跟着出来进去,也不跟人说话。
那俩人长得太像了,一模一样,脸上都有疤,疤还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个小的,你多看他俩一眼,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盯得你心里发毛。
在他们这片儿,多少年都见不到生人了,当时就有人传,说这俩肯定不是来干好事儿的。东房的杨老太太当时还在,说有一天晚上,看见河边小树林里,这俩人不知道谁抱着谁哭,哭到最后,一个拖着一个走,怪瘆人的。
不过好像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相跟着的俩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这时候人才知道,总出门的那个是弟弟,眼神灵活一点,能跑能跳的;总不出来的那个是哥哥,好像身体不大好,记性也不大好,总耷拉着眼皮不看人。
杨老太嚼完舌根子,不久人就没了,淹死在河上的冰窟窿里,尸体还是那兄弟俩发现的。有看见的人说,那俩人看着跟公安局的大官相熟,勾勾搭搭的,这样的人啊,在他们这地方,干什么都是没人管的。
这一来,其连风言风语都听不着了,院里人也越来越少了。
老黄不太信这一套,那老哥俩就住他楼上,偶尔见面还打一招呼,再偶尔还帮他点忙。他儿子脑子不好使,小时候丢一次,还是他大关叔给找回来的。他大关叔也差点丢了,还是他小关叔找回来的。
老黄想起那人当时的眼神,觉得怎么也不像传说中直勾勾看着人,阴森森透着鬼光的样子。他当时才四十来岁,比现在活得像个人样,他记得他当时觉得那眼神,深沉、柔软,还带着一点看不通透的味儿,像他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来开荒的老兵,又像他那个在北大荒死了老婆的教书先生。
老黄摇摇头,到了地儿,把最后的三层货卸给了海鲜市场,骑着电三轮往回返。这小区几乎没什么人了,几年前就规划走说要拆,好多搬走的人家窗户都拆了,结果还是黄了。他骑车转过栅栏门的豁口,看见一个鬓角花白的人站在他家门前。那人穿了双快磨成毛面的军勾,裹了件军大衣,没戴帽子,脖子上挂一条斑斓的紫色围巾,针脚有些蹩脚。雪沫子扑到他身上,像撞了堵墙。
听到车声,那人转过头。
“我还说把车钥匙还给小黄,您明儿一早好送货。”那人说。
老黄停了车,翻下来拍拍裤腿,“就没锁。”
“嘿。”那人笑了一下,可能也没笑。“我跟我哥还真是亲哥俩,看这节奏,迟早的事。”
他转过身摆摆手,转回楼道里,仿佛穿戴齐全下了楼,就是为了下台阶走这么两步。
老黄撇过头吐了烟屁股,一咧黄牙,“你可别介,你再傻了,我就搬走,我可不给你饶大街找人去。”
那人走进黑黢黢的楼道深处,可能是笑了一声,声音打在墙上,碰了个响儿。
老黄又习惯性地抬起头去看二楼的窗户。
晌午了,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照下来,人面上、手上,都有了温度。这是这个人丁稀薄的城市里,一天内唯一有人气儿的时候。晌午的人,总是有心气儿的,点点豆子送送货,生活有个一点点好起来的影儿,仿佛这样,就看不见土埋半截的身子。
但有的人不一样。
他出生在这,长在这,将来可能也要埋在这。他是四坪的鬼。
但这外来的魂儿……怎么也要埋在这儿呢?
关宏宇回到二楼,拿钥匙打开门,回身又把门反锁上,把钥匙挂回自己脖子上。
十分钟前他穿戴整齐,像是要去趟菜市场,或是去执行个任务,谈一桩生意一样出了门。他锁好门,下楼,走下十八个台阶,跟楼下豆腐铺老板说了两句话,又回头,踩过那十八个台阶上来,打开门,像方才穿上时一样,一件一件把衣服脱下来,挂好,像出趟远门后回了家一样。
他的大衣里边穿了两层厚毛衣。这小区很多年前就说要拆也没拆成,暖气说有没有的,室外零下三十多度,室内也就稍好一点。他这几年不敢出门,不敢上网,辗转给关宏峰买了个二手电暖器,只供得上一个屋。
屋里倒是不像走廊,陈设老旧,但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仔细看来,竟然有不少津海时的旧物。他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唯一一扇卧室门,屋里的人背对着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跟他方才离开时一样。
“回来了?”
“回来了。”
“妈在厨房做饭呢?”
“嗯。”
关宏宇摘下围巾挂在门把手上,坐过床边拉过他的手。
床上的人跟他长着一模一样的眉眼,但又仿佛比他更受岁月的偏爱。
“妈早晨让我去买豆腐丝,我忘了。你去了?”
“我去了。”
“那就行。”
关宏宇放开他,去接了一杯水,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药片。
“我不想吃。”
“乖,吃了,吃了病才能好。”
“你在跟弱智说话?”那人抬眼看他。
关宏宇叹了一口气,“我没有。你忘了你早晨发烧了?你发烧了,所以让我帮你去买豆腐丝。”
“哦……”那人看着他,一副审视的眼神,就像他曾经隔着审讯室的单层玻璃,盯着那里边形形色色的人,揣摩他们的秘密。
“你忘了?”关宏宇态度随意地举着杯子,就那样站着。
关宏峰信了,从他手里接过药来吃。
仔细看来,这个屋里的门把,窗框,床角……都被海绵包得严严实实。屋里没有桌子,没有床头柜,也没有台灯。吸顶灯的拉绳垂到床边上,伸手就能够到。
关宏峰吃过药又困了,关宏宇拿过杯子,帮他躺回去。
他回身,关门,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切。
刀刚落下,就听见卧室传来一声响,他把刀插回去,连忙跑过去看,中间磕到了餐桌,巨大一声响。
卧室门开了。
“……宏宇?”
他捂着磕到的腰抬头。
“你怎么在这?”关宏峰后退一步,疾言厉色。“我不是不让你出来吗?!”
“哥,已经过去了。”他抬起头,不只是腰,身上的其他地方也隐隐作痛,“217案已经结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我跟你住在一起。”
“亚楠呢?”
“我们离婚了。”
“小饕餮呢?”
“挺好的。”
“上学了吧?”
“嗯。”
“……哦。”
关宏峰抽紧的肩膀放松下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对,我怎么记得,上个礼拜,小饕餮还来看我们了?带着女朋友……我说分发个红包吧,你把我手机藏起来了。……我的手机呢?你把我手机放哪了?我的手机呢?”
关宏宇站直身子,去拉他的手,“你手机在我这,我要晚上带着出门。”
关宏峰四处摸索的动作停了下来,“对……你晚上要出门。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话吗?躲着点周巡,不知道的东西,不要轻易回答,搪塞一下,明天我来处理。”
“好。”
关宏峰回头,像是在找什么,他转了一圈,在门把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他走过去,把围巾挂在关宏宇的脖子上,说:“注意安全。”
关宏宇将手上的葱花蹭在身后,“嗯”了一声。
关宏峰做完这些,扶着墙慢慢地走回卧室。
“哥你睡吧,我把灯开着。”
“好。”
可能是药劲儿上来了,关宏峰这回没有再折腾,一直到关宏宇把两个菜做好又热了两遍,也没有醒。
关宏宇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对着两盘子很快又不再冒热气的菜,半晌低下头,看见脖子上挂着的、针脚蹩脚的围巾。
这条围巾不是旧物,是来了之后才有的。
那年,217案结束,但关宏峰已经脱了警服。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一年半,关饕餮甚至能躲在亚楠身后怯生生地叫爸爸了。
这个爸爸什么都没有,他很惭愧。
那时候,关宏峰已经受聘到长春一所警察学院任教了,赶上疫情,连着三年他们没见到彼此。原本没什么的,他们的前半生也是聚少离多。
但仿佛又有些什么。
关饕餮听他大爷的故事,比听他爸自己的都多。
关宏宇给他讲,高亚楠给他讲,甚至周巡、周舒桐也给他讲。
第四年,关宏峰回来了。他回来住了一周,只有关宏宇觉出了不对劲,但他什么都没问出来。
你能从一个刑侦专家嘴里撬出什么来呢?像个笑话。
他当时忿忿不平,而等到他问什么关宏峰说什么的时候,他又恨不得撕碎了自己当年那张嘴。
他们再见面,就是他接到了四坪派出所的电话。
他那时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关宏峰其实没在长春待几年。而那时候,他已经跟高亚楠离婚了。
最摧折人的不是故事或事故,而是生活本身。
他后来才知道。有些事只有当你的精神带不动身体,脑子无法再掌控你的行动时,才会品出个味儿来。
他买了张票一路向北,留在四坪,不走了。他要在这陪着他。
他从未做过一天好弟弟,纵使当初俩人被命运捆在一起时,他也算不上个好弟弟。
他什么都不是。
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关宏峰,他什么都不知道。
而现在他知道了,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为什么要知道。
来四坪的第二年,关宏峰给他织了条围巾,说是在视频课上学的。他很高兴,握着手指鼓励他。
那时他偶尔能想起一些事,如果恰逢半夜,他会不高兴,会因为自己抱着他而脸红,会恼羞成怒。
但想不起来的时候,也并不完全顺他的意。他有时会拒绝,有时却像正在做梦一样钻进他怀里,还会笑。
他走丢过。
但也找回过走丢的孩子。
他脑子里的本事还在,只不过钥匙被他丢了,没人能知道如何再打开那扇门。
而如今,那扇门掩在迷雾深处,就快看不清了。
他的小哥哥啊……吃了那么多的苦,本应该有个幸福的后半生。
可惜没有如果。
就像他的前半生无法打败黑暗恐惧症,后半生面对阿兹海默同样无可奈何。
关宏宇摩挲着围巾上一个又一个打死的毛线结,站起来去热第三次菜。
楼下响起电三轮启动的声音,老黄的媳妇喊他拿围巾,电三轮又突突地开了回来,再突突远去,在空旷的旧厂区家属院里,引动起突兀的回音。
七点了,单薄的楼板下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
关宏宇把菜倒进垃圾桶,从冰箱里取出一根新鲜的葱……
这时,里屋的门响了,关宏宇把刀插回去,这回他记得要慢一点,不要磕到桌子。
卧室的门打开了,关宏峰逆着光站在门口。
“宏宇?你怎么来了?”
他问。
关宏宇笑了,把葱花擦在裤子上。
老黄的电三轮突突地开了回来,楼下的卷帘门拉咔拉咔拉地上了。
关宏宇摸了摸脖子上的钥匙,再往里塞了塞,走上前抱住他。
“想你了,就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