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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追凶万圣节/03:06/双关】自私的巨人

文手: @百页除新 

主题:神话


神说,共同诞生在神世和人世的夹缝间的双子是残缺的,一半和另一半。谁要是能把对方杀死,谁就能变得完整,来到明亮的神的世界;被杀死的那个,则会坠入残酷的人的世界。

 

“所以你们有人见过神吗?”他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疑问,身边的师兄与师弟闻言都愣住:“没有啊,又没有人去过神的世界。你干嘛忽然这么问?”

“这样啊。”他缓缓地眨眨眼,扭了扭脖子,左手摁在腰间的刀上。“我就是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人当面问问神,为什么双生子非得要杀掉对方才行呢?”

“也是哦,”师兄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宏宇的成年生日快要到了,马上就可以去找他的双胞胎哥哥了。”

“我说啊宇哥,”身形敦实的师弟缩在一旁小声说:“普通人想进入神的世界简直难于登天,师父咋说的来着……最神圣的祭司一辈子要修建一千座庙宇,最高明的医者一辈子要救回五千条性命,最强大的猎魔人一辈子要歼灭一万只凶魔方可进入神的世界。你倒好,因为生下来是双胞胎,只要把你那个没见过面的哥哥杀了就行,反正我是真的有点羡慕……”

“那他哥也这么想啊,谁把谁杀了可还不一定呢。”师兄说着揽上他的肩膀,笑道:“难不成你是紧张了?万一你那个神寺长大的哥哥会什么法术,强得不得了,你怕你打不过……哎呦!”

师兄受力倒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看清,一同躲在暗巷的两人便感到脸上飞溅过几滴腥热的液体。一道银光闪过,蹿到几米之外的关宏宇站定,习惯性地拧了拧脖子,回过身来。他身后那匹长着鳞片的漆黑异兽轰然倒地,而那物硕大的头颅正被他提在手中。少年一扬胳膊,凶魔的脑袋便骨碌碌滚到巷中师兄弟的脚边。

“第一百只。”

他把刻着暗纹的刀收回腰间,一步一步走回原位,逆着光,尚且带有婴儿肥的脸上还挂着之前那副不解的表情。

“所以神为什么要我们那么做呢?”

 

小心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默念着,把刀从磨铁石上拿起。刀刃已经被打磨得雪亮,薄薄地映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下垂的双眼。师父撩起门外的帘子走了进来:“宏宇,听说你已经杀掉一百只凶魔了。”

——因为你们迟早会死在对方的手里。刀在掌心转了十余圈,而后被牢牢握在手中,锋利的边缘霎时割破了他的皮肤,血滴顺着胳膊滑进袖口。关宏宇把刀按进鞘内,满不在乎地扯起一块布擦了擦。

“这个成绩宣告着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猎魔人了。”师父欣慰道:“同时也必然是一个优秀的杀手。你一定可以让那个人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死去。”

他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做好准备了。”

师兄弟为关宏宇备了酒席庆祝他的成年生日,天亮之际他便穿上了最好的软铠与短靴,携着刀与行李起身去城里的神寺找那个素未谋面的双胞胎哥哥。

当年,邻市的一位孕妇诞下一对双胞胎,因为神关于双子的诫言流传于整个夹缝世界,为了防止手足相残危及父母或是父母偏心其中一人,在祭司的安排下,这对夫妻把先出生的那个孩子送进了该国最大的神寺,把后出生的那个孩子送给了当地最有名的猎魔人,并留下一句话:杀戮在成年之后才能拉开帷幕。

暮色降临时,关宏宇终于潜入了神寺,猫着腰贴着墙巡了一整圈,却没有如期找到那个人。他沉不下气,忍不住逮了一个修女问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在哪里,才知道那位兄长早在几年前就被单独分配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看守一块神圣的土地。

“——巨人的花园?”

“如果当即出发,大概花半个月能到那片森林。”修女手中捧的烛火来回摇曳,暖光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如钟摆般游荡。“但是要想穿越这片凶魔肆虐的森林来到巨人的花园,谁也说不准要花多久时间。”

关宏宇在神寺借住了一晚,便启程朝修女指的方向走去。过半个月,他便来到了那片雾气蒙蒙的森林。刚深入几棵树的距离,凄厉的嚎叫声就充斥了他的耳膜。年轻猎魔人的手一刻也未从刀柄上放下过,凶魔的血把他的衣甲浆得厚如龟壳,稍一折动便簌簌向下掉血渣。

等走到森林尽头时已是又半个月后,彼时他几乎只能拖着腿前进。关宏宇把一个长着犄角的脑袋丢到地上,在浓重的雾色中看见前方的树木稀疏,隐约浮现出大片斑斓的艳色。

“第二百只。”他低声喃喃着,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片色彩。

随着那变幻的颜色越来越清晰,他只觉得头脑逐渐被抽空,单纯凭着本能向前闯去,直到额前受到重击,才猛然因疼痛清醒过来。

他撞上了不过两米高的栅栏,栅栏里边围着的是数不清的珍奇而冶艳的花,光是粗略看去就能发现每一朵都不尽相同,无一不如同有自我意识般在空气中微微舞动。沉甸甸的雾色几乎压到地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花原仿佛撑住了下塌的天。然而比这些更难以忽视的是花园中央伫立着的白衣年轻人。也许双胞胎的心灵感应确实存在,那人忽然转头望向此刻狼狈不堪的他。

在平静无风之时,关宏宇看清了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浑身的力气在那一秒被全部卸光,之前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也忽然又疼得厉害,肚子饿到五脏六腑都快罢工,但他还不敢松懈,抬起自己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胳膊拔出腰间的长刀指向那人,提高声音喊道:“关宏峰,我是来杀你的,你快出来和我堂堂正正地决斗!”

那人脸上没什么波澜,神色淡又冷,也不理会,只是低下头继续浇花。关宏宇绕着栅栏走了好一段路,一直扯着嗓子喊他,终于一点力气也挤不出来,索性躺在了外边的地上。那人这才慢悠悠地走来。

他的身型看起来就不太像能动粗的,和关宏宇等高,却比他单薄些,肤色也因不见天日而更苍白一点。他顺着栅栏蹲下去,透过不宽不窄的缝隙问道:“你现在这样也有力气杀我吗?”

关宏宇鼓起脸颊,刚想说几句狠话,不料肚子比嘴更早叫唤出声。他气呼呼地摸了摸肚子:“没有。”

那人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不出十分钟,他再回来时双手端着一个银托盘,上边放了些水和食物。他双臂抬高,贴着栅栏垫脚把托盘递出去,关宏宇看见他随着动作暴露在栅栏缝隙间的、覆盖在柔软衣料下的胸膛、肋骨和下腹,愣了几秒还是爬了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双手接过托盘,抓起一块面包就塞入嘴里。他一下吃了好几片,又喝了一大口水,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如果我乐意的话你刚才已经死了。”

他的兄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那餐盘。关宏宇一时间头皮发麻,耸起肩问:“你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都吃了那么多了才想到这个问题,不觉得有点晚了吗?”他的兄长说道,眼中隐隐冒出一点毛茸茸的笑意来。关宏宇看得呆了,然而这笑意同流星般转瞬即逝,下一秒,关宏峰便正色道:“我让你吃饭前先用毛巾擦手,太脏了。”

关宏宇扯过毛巾乱擦一通,整条白毛巾没几秒就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咬了一大口熏肉,口齿不清道:“算了,不是被你毒死就是被我自己饿死,横竖你都赢了……所以你干嘛给我饭吃啊?”

关宏峰略侧过头去:“因为我知道你今天不会杀我。”

关宏宇仔细想想,自己现在遍体鳞伤,连着半个月没睡过好觉,还吃了这位双胞胎哥哥的饭,确实不太适合大动干戈。他把剩下的食物胡乱塞进嘴里,脸颊都撑得圆乎乎的,又灌了一大口水全咽下,理所当然地提议道:“反正你也知道我今天不会杀你,不如就让我进去歇歇算了,没准你还能有机会杀了我呢……诶,你别走啊!”

关宏峰抚了抚自己因蹲下而皱起的衣摆,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他,一丝涟漪也无:“外人无法进入巨人的花园,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关宏宇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指尖刚触碰到栅栏的缝隙便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他在外边叫嚷着,然而他那兄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花园正中央的小屋。他不信邪,硬是花了半天功夫绕花园走了一圈,被撞开百余次,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进不去。

再向东走,逐渐有了人烟。关宏宇拿银质的餐盘去镇上当了,得些钱住旅馆里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又动身前往巨人的花园。一连几天,他都去找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兄长,每次都不消他出声打招呼,关宏峰仿佛自然能感应到他,如第一日一般拿着些食物出来递给他。关宏宇干脆在栅栏外一坐就是大半天,吃着东西找他攀谈,好奇地问他过去的事。关宏峰低着头浇花,既不怎么看他也不怎么回他,他竟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反而越发聒噪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过往与一些趣事。他说虽然从没见过亲生父母,师父倒也将他视如己出,同门的师兄弟也好像手足,师兄爱偷懒,师弟胆子小,师父严厉但爱喝酒也爱开玩笑……“所以你呢?”他问道,“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和你没什么关系。”关宏峰说。他面前的花开得盛大,映得他淡白的脸飞上一抹红霞。关宏宇迟钝地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里面那个人可能从出生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度过的,不知怎么,心都如浸饱了水那样跳得沉缓了许多。

“能让我进花园看看吗?”他小声请求道。

关宏峰平静地回复:“除非你自己找到办法进来。”

关宏宇呆在原地半晌,正了正腰间的刀。关宏峰抬起眼去看,只见他在终年雾蒙蒙的天色下忽然冲自己露出了一个相当雀跃的笑脸。

“——哥——”他叫道,随即自己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哥,那我先走了,等我找到进入你这花园的办法就回来。”

关宏峰闻言转向他,略蹙起眉头:“……这是你下的通牒吗?”

关宏宇冲他挥挥手臂。

“随便你怎么理解都行!”

 

关宏宇回到镇上师父家中,刚进门师兄弟便齐刷刷围了上来,一人扯住他一边胳膊,大眼瞪小眼。关宏宇打掉他俩的手,把刀取下放在墙角,往床上一躺,跷起腿懒洋洋地问:“有什么想说的?”

师弟结结巴巴地接过话:“宇哥,你……你……你没被杀啊?”

师兄闻言朝他后脑勺上招呼一巴掌:“蠢小子,你说得这什么废话?”

师弟捂住头逃开:“那宇哥显然也没把那个人给杀了啊,不然不就直接去神的世界了?”

“是哦宏宇,”师兄挠挠头:“你是不是压根没找见人家?”

“见到了。”他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放空望着天花板。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

“这一个多月我们可都惦记死了,你给我们说说呗?外貌就不用多讲了啊我们都知道和你一样……”

关宏宇没吭声,等两人憋得沉不住气了,才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他和满园子的花很配。”他说。

关宏宇再一次去拜访了关宏峰长大的那个神寺,询问里面的祭司与他有关的事,祭司对此一律缄默不言。关宏宇在寺堂中百无聊赖逛了半天,心想,原来我哥这不说话的毛病是在这儿学的。

正当他打算离开时,祭司却忽然开口:“你并非没有办法进入巨人的花园。”

他回头,眨了眨眼:“我该怎么做?”

“守护者精神上接受的人就能进入花园。”

“这不行啊,”关宏宇抱着刀坐到地上,小声嘟囔道:“我们是天生的死敌。我能不能硬闯啊?”

“若是你足够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关宏宇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当即蹦起,跑出去捕猎凶魔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死在他刀下的凶魔数量涨到了一千只,他也变了许多:皮肤黝黑了不少,头发长长了些,身形更加壮实,唯有脸颊还如过去那样带着点嘟嘟的婴儿肥。师父和师兄弟又一次为他置办了告别的酒席,天亮之际他便穿上了最好的软铠与短靴,携着刀与行李起身去巨人的花园寻找那一年未见的双胞胎哥哥。

这次穿过森林只花了一周的时间。他拎着凶魔的脑袋走出树丛时,身上竟险获伤口。这片地方还是青雾弥漫,尽管天地辽阔,他却觉得压抑到发慌,静悄悄走到栅栏外,花丛中的那个人便把眼从手里的书上挪开,抬头望向他。

“又是来杀我吗?”关宏峰问道。关宏宇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想倒也不是很着急。

“哥,这次有东西吃吗?”他摸摸肚子,有点可怜巴巴地问。关宏峰合上书本走进屋里,不出几分钟便带着银托盘出来,还像以前那样踮起脚把食物递给他,抢在关宏宇的手伸向面包之前发声:“先擦手。”

关宏宇盘起腿坐在外边吃饭,有些好奇地瞅着他:“你在看什么书?”

关宏峰把书页展开朝向他,他眯起眼睛去辨识,一页中有一半的词汇不认识,不由得悻悻地缩回脑袋:“看不懂,你给我说。”

“讲的是一个猎人设下陷阱却最终困住自己的故事。”

“那怎么写得这么复杂。”关宏宇吐了吐舌头,又咬了一口熏肉。“我上次就特想问你啊哥,你的食物、水和书都从哪里来的?”

“巨人的花园是神在夹缝世界的领地,”关宏峰说着,翻过一页。“只要对神许愿,想要的一切物质都会得到。”

他抬起眼睛,淡淡道;“羡慕吗?”

“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听起来是很好……”关宏宇喝了一口水,总算把舌头捋顺了。“但是每天你就一个人呆着自己看这些东西吗?”

关宏峰怔住,然后点了点头。

关宏宇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那多无聊,即使得到了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要不你出来算了。”

他的兄长尚且没给出反应,他自己倒是愣住,浑然发觉刚才那句话是有多傻。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想解释自己并不是要找这么蠢的借口骗关宏峰出来杀掉他,关宏峰却托着下巴,眼睛和嘴角都弯起一点柔和的弧度。“我知道。”

关宏宇呆呆地唔了一声。

“但我不能出来,因为守护巨人的花园是神给我安排的任务。”

“那除了我就没有人和你说话了吗?”

“时常也会有人路过巨人的花园,他们都被花园里的美景吸引,叫我允许他们进来,可我从来没有理会过他们,无论他们是乞求还是最终变成谩骂。”

“难道你就不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吗?”

“神让我来做更重要的事情。”

关宏宇猛然站起来,关宏峰在他的眉眼间寻得了一些真切的愤怒。

“神让你变成囚犯,这算什么狗屁任务?”他拧了拧脖子,忽然间变得阴鸷的表情让关宏峰觉得有些陌生。

“不要质疑神。”他的兄长依旧是那公事公办的语气。“神的一切决定皆有自己的理由。”

那神叫我们杀死彼此呢?这句话哽在关宏宇的喉咙口,说出来时却变成“要是因为神的一道指令你就心甘情愿被关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他抱着刀作势要走,偷偷回头见关宏峰又垂下脸去读那本他看不懂的书,一点也没有打算挽留他的意思,气得一脚把托盘踢远,加快脚步离开。

 

关宏宇此次回去便拜别了师父,开始作为独立的猎魔人走南闯北,在夹缝世界独自旅行。日出又日落,大雪纷飞又到绿叶蔽天,他结识又告别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斩杀了数百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凶魔,见识过好多奇景,也经历了好多冒险。巨大的满足与欣喜在他的心里砌出高楼,缝隙间又有空虚感蔓生。他吹着风喝着酒,却总想着独守着花园的那个人多寂寞,如果他也能见到这些有多好。

关宏宇随身携带的不再只有刀,还多了一本空白的小画册和一套劣质的儿童蜡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歪歪扭扭地把这边的景色画下来。不厚的小本子很快就被填满,上面有高地也有平原,有汪洋也有山川,有城市,有乡村,不变的是每一页上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牵着手一起走。

他时不时会穿过那片雾蒙蒙的森林去找关宏峰。关宏峰永远身着白衣,神色淡淡,就连头发的长度好像也不曾变过。他就站在栅栏外边给关宏峰看自己的画,一页一页地翻,眉飞色舞地描绘当时的情景。

“……我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和那人说我来跟你赌,别那么一副气焰嚣张的样子。他说赌就赌,结果你弟第一次上桌,就把人家输得底裤都没了,哭着喊着向我求饶,说从此再也不赌了。”

关宏峰弯弯嘴角。“少吹牛。”

“哎哟我说哥,”关宏宇被拆穿也不害臊,像只小狗似地用脚蹭了蹭地面。“我就是适当地添加了一点艺术成分在里边,这你才听得开心对不对?”

“你怎么还反过来讨赏了。”关宏峰说。

关宏宇旅行时的包袱越变越重,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物什。有时候是他从最北边的极寒之地凿下的一块冰石,有时候是最西边的匠人刻的迷你壁画,同涂满了的画册一起送给兄长。关宏峰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得到,他只笑着说这哪能一样。他说冰川竟不是蓝色而是粉色,当地的人住在冰块铸成的屋里;他说西域的沙漠是碎珍珠铺成的,在太阳下美得炫目。他有时会抱怨有非常恐怖的凶魔,但最终都会被他铲除。他说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心地善良,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什么,虽然各有自己的性格,但邪恶仿佛从不存在于凶魔以外的生物身上。关宏峰通常都沉默着,静静听他说,唯独这一次忽然开口:“你想去神的世界吗?”

关宏宇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撇撇嘴道:“你干嘛忽然又提这个?”

“你想去吗?”

“……”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说:“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根据记载,神的世界是没有任何罪恶存在的地方。”

“那人的世界呢?”

“那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关宏峰轻飘飘地回答,脸上竟还是无喜无悲。“在人的世界,善无法打败恶,善纠缠恶,一切都是有序的混沌和无序的痛苦,虽然同样叫作人,可事实上所有人都不过是隐藏的凶魔。”

关宏宇往后退了两步,右手下意识摁上了腰间的刀,只见栅栏内兄长站了起来,在满园冶艳的花中冲他缓缓地展开双臂。

“宏宇,”他低声唤道,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简单的音节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关宏宇不由自主地朝他慢慢走去。

“你现在想重新杀死我了吗?”

关宏宇的手还摁在刀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可以进来。”他的兄长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听起来竟更像是引诱。“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花园里是什么样的吗?可以进来看看了。”

关宏宇的手指颤颤巍巍地碰上栅栏,没有被弹开——关宏峰允许他穿过屏障。

他攀上栅栏,翻身跳了进去,犹豫着朝着兄长的方向走去。他的脚尖堪堪擦过离他最近的花,被关宏峰出声制止了。

“你知道——巨人的花园究竟是什么吗?”

“你说的……神在夹缝世界的领地……”

“其实说是人的领地反而更准确。”关宏峰略抬起下巴,“巨人的花园里没有植物,所有的花都是人的世界里罪恶的具象化,它们被浓缩并保管在这里,一旦有任何裂缝世界的生物触碰,就会变成凶魔,最终被猎魔人斩杀。”

“所以,”他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你所斩首的那千百只凶魔,在多年前不过是触碰过罪恶的人类而已。”

关宏宇的脊背发凉。他感到冷,就算在最北边的冰川也没有这么冷过。他一步一步走向站在花园中间的同胞兄长,他天定的仇人,此刻朝他张开怀抱。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仿佛腿上拖拽着千万斤巨石;那些罪恶的花凄厉地舞动着,把他的视野都染成黑暗与血色,让他的耳边掠过令人窒息的惨叫声。杀死过千百只凶魔的年轻猎魔人此刻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恶意与悲伤制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乞求逃跑。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还在诱使自己走向那个纯白的身影,只听得对方的声音绰绰拂过:“如果你被我杀死,就会坠入人的世界。宏宇,你想陷入这样的痛苦之中吗?”

关宏宇看到了他的鞋,在触及他之前先行倒在了地上开始干呕,仿佛要呕出半个魂魄。他在泪眼朦胧中抬头,只见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

关宏峰抽出他腰间的刀递给他,像给棺材打上了最后一根钉子:“是时候动手了。”

关宏宇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却没有拿过刀。他望进兄长漆黑的眼里,发现看不清自己的倒影。

他们僵持许久,他终于抓过自己的武器,却再次将它收回腰间。

“如果你要杀我,你刚才也就动手了,但你没有。”关宏宇向前跨了一步,忽然紧紧抱住面前的兄长。“你不想杀死我,很巧的是我也不想杀死你。”

关宏峰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然而关宏宇看不到,因此他自顾自接着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我光是走进来都觉得害怕。我意识到人的世界有多恐怖,我自己不想去,所以我也不想让你去。既然我们都不想杀死对方,那不如就别管神不神的,一起好好活在夹缝世界里,只是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他把头埋在对方单薄的肩膀上,圈在腰上的手臂又收得紧了一些,语气柔和却坚定。“总有一天我也要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去看山川,看红河,一起冒险。”

“哥,”他的脸颊在关宏峰的耳垂上蹭了蹭,“好不好?”

“滚出去。”关宏峰说。

关宏宇松开他,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会生气。关宏峰冷着脸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和肩膀,像在抖落什么脏东西一般。他又重复了一次:“滚出去。”

关宏宇觉得委屈,一声不吭地朝外走。他翻出栅栏后走了没多远又折返,冲关宏峰大声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一定找到办法带你出去!”

关宏峰没有理会,只是回到小屋,关起门后把桌上的书和笔都扫到了地上,又把杯子砸碎了。

 

在数年前,少年关宏峰被单独送到巨人的花园,成为了被指定的守护者。一开始的那两年简直像是活在地狱之中,他每一天都被来自人的世界的罪恶困扰并影响着,哪怕是最最微弱的叹息都能爬进他阴冷的梦里,可他被命令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他的精神一旦崩溃,花园的屏障就会破碎,里面凝聚的罪恶也会顺势跑出这块土地,把黑白分明的夹缝世界变成第二个人的世界。

好在他一直以来都是最聪明的那个人。于是他带着一些疑问走近了那些花,开始观察这些具象化的恶。巨人的花园没有天黑,终日都是雾气萦绕,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个月,或是好几年,他自打有记忆以来就存在的一个怀疑被自己证实了:神放下的让双子互相杀戮的旨意其实是一个考验,杀人者才会坠入人的世界,而被杀害者则会升入神的世界。

于是他便静下心来等待那个远在彼方的弟弟找上门来,只要顺其自然地等待对方杀死自己,他就可以直接成为神,逃脱这份工作,也永久地逃离罪恶与恐惧。

可关宏峰没有料到,从胞弟如期闯入这片领地并见到自己的第一眼起,他的心里就从未有过一丝恶意;对他而言,成为神的吸引力甚至都没有和兄长一起冒险大。

他的计算在真心面前如此轻易地被碾碎,甚至如踩扁了一片落叶一样,不值一提。

就在这一天,关宏峰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花园的屏障随着这一场波动削弱了。有几朵花悄无声息地,悄无声息地爬出了花园。

 

 

当关宏宇气喘吁吁地杀死了今天的第十只凶魔时,他终于能够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凶魔比之前变得更多也更强了。他策马加鞭回到自己的城镇,发现不少地方竟已一片狼藉。

关宏宇在一处废墟中发现了自己受了重伤的师父,把他带回家,三个徒弟轮流守了一天,老猎魔人才醒来。他看着窗外喃喃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恐怕要变了。”

“什么规则?”师弟问道。老猎魔人说:“夹缝世界有一个支撑根本的规则,就是人一定会战胜凶魔,可是现在人开始无法打败他们了。”

在一旁烧水的关宏宇刹时噤声。他把师兄叫出房间,叮嘱照顾好师父,便拿起刀匆忙离去。

再次穿过那片森林竟花了整整一个月,他原以为对这个地方已经足够熟悉,没想到森林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等关宏宇看见巨人的花园时,浑身的伤和长时间的战斗已经让他数不清自己总共杀死了多少凶魔。他恍惚地翻进栅栏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直接进入花园了。

那个人感应到了他的到来,从小屋里跑了出来,见他遍体鳞伤地站在花园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说些什么。

关宏宇把刀收起,神色居然比此刻的关宏峰更加严峻一些。他摇摇晃晃地朝兄长走了两步,又停下,竟短暂地笑了一声:“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可以自己进来了。”

“哥——”他说着,继续向前走,逼得关宏峰不由自主后退几步。“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在变吗?这里的花——是不是被放出去了?”

关宏峰深吸一口气,努力镇下自己的慌张,命令道:“你马上给我出去。”

“你的屏障已经对我不管用了。”他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精神也许早就不足以支撑你守护这个地方了?”

关宏峰抿了抿发白的唇,冷声说:“那只是一个意外。”

“你的屏障存在漏洞!”他说着,听起来比起指责更像是哀求。“就算是我也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在消耗你的精神。”

关宏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的漏洞并不来源于它,而是接受了你。”

霎时间,乌压压的花都发了疯似地舞动起来,令人窒息的声音凌迟着他们的神经。关宏宇在痛苦中抓住兄长的手腕,艰难地恳求道:“你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然你的精神会被它们吞噬的。和我一起——和我一起走,人迟早会杀完凶魔——”

“不可以。”关宏峰挣脱他的手:“我不可以离开这里。你难道还没有体会过——你想让裂缝世界变得像人的世界吗?”

“难道你就甘心吗?”关宏宇掰过他的肩直视他,双眼亮得惊人,分明是蒙了一层泪。“你就甘心永远被困在这里,消耗你自己的精神来把它们和你关在同一个牢中吗?”

花的哀嚎逐渐淡下,他见兄长恢复平静,无所畏惧地看回他的眼睛。

“是。”关宏峰说,“在此之前我都想逃,但现在我明白了,只要这个世界不会变得像人的世界,我心甘情愿。”

关宏宇的手垂了下来。他的兄长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却又收回了手,声音沉重得像是经久不绝的叹息:“宏宇,你离开吧。”

他的眼眶发酸;“我……”

关宏峰望着他,眼神倒是难得的温柔。“好好活着吧,再也不要过来了。”

他忽然感到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如一堵移动的墙,把他向外推去,随即意识到是关宏峰的精神力在驱逐他。他想要抓住兄长,他的指尖在将触及对方时擦过,然后被推得越来越远。关宏峰,他的双胞胎哥哥,此刻正专注地凝望着他,好似在道永别。

……杀死我吧。

在恍惚中,关宏宇抓住了一点凝聚的思绪,随即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杀死我吧。”

关宏峰低声斥道:“别说疯话!”

“杀死我你就可以成为神,去没有罪恶的地方——”一切仿佛都是模糊的,唯独留下他自己的声音依旧清晰。“不要再待在这种地方看守这些东西了,这根本就不应该是你的责任。”

“拯救我也不是你的责任,”关宏峰一字一句地回复道。“不要再幻想自己是英雄,我们本来就应该是仇人,而不是亲人——”

“更不可能会是爱人,”他的兄长说着,自己竟都感觉荒谬得可笑。“不要再爱我了,关宏宇。”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一滴泪便掉了下来。

关宏峰愣住,就在这一秒钟,他反扑进花园触碰了那朵离自己最近的花。

好奇怪啊。他想。冰冷和灼热在伤害你的身体组织的那一刻给予的是同样的感受,正如被这种感情淹没之时,强烈到无法分清是恨意还是爱意。只有一些变化可以确定,覆盖在皮肤上的鳞片,钻出头颅的犄角……年轻的猎魔人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怪物。

花园的守护者仓皇奔向那新生的凶魔,而对方并没有如预期一般凶相毕露,只是安静地坐在了地上,将腰间的刀递给他。

“这样你就不能撇开我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关宏峰看着他,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杀死自己的同胞兄弟能进入神的世界其实是一则倒置的谎言?”

凶魔逐渐难以听懂人类的话语,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关宏峰笑了起来,接过刀刺入它的心脏。

 

再次醒来时是在一片空白之境。前方的光源中有个空虚的声音对他说,欢迎来到了神的世界。

关宏峰站了起来,低头看自己,穿着之前的衣服,胸口还染着一片血迹。

“难道我不该被罚进人的世界吗?”他问道。

“候选人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而已。”那个声音说。“和你一起出生的弟弟只不过是针对你设置的考验,用来测试你的公正与善良,看你是否会选择加害他人谋取自己的利益,也看你是否可以在重要的人变成恶魔时大义灭亲。恭喜你,你做到了。”

“那宏宇呢?”他反问。“宏宇就不重要吗?”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考验的机会。”那个悦耳的声音回答。“况且他犯了大错,触碰了人世界的罪恶,所以他将永远会停留在人的世界。”

来吧,走向这里吧。神说。成为神吧。

关宏峰朝前挪了几步,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他低下头看,原来是那本拙劣的画册。血把前几页都染红了,但蜡笔没有融开,上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手牵着手走在路上。

他蹲下身,把画册又收回怀里。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平静地说。“请让我和他一起去人的世界。”

神困惑。“你应该知道,一旦你离开神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办法回来。”

“我知道。”关宏峰顿了顿,“可我还欠他点什么。”

神怜悯地笑了起来。

“善良是所有夹缝世界的人的天性。只是你触碰到了过多的人的世界的恶,才会误以为他对你是爱。”

关宏峰看着那光,竟也笑了。

‘你不相信他,所以他也不相信你。”他说。“可是他相信我。”

神无言,他亦无言。

所以就让我们一起去人的世界吧。在故事的最后,他这样说道。就让我们在肮脏的血肉之中一同诞生,让我们面目全非,互相拉扯,在人世间做一对平凡又丑陋的兄弟。我愿意同他一道面对罪与罚。

我愿意和他一起前往这场冒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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