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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2021甜糖/21:00/双关】不艳天

写手: @百页除新 / @kasa 


关宏宇说他不认识关宏峰,而关宏峰也说他不认识关宏宇。

 

 

悍暑


关宏宇第一次说我不认识他的时候,片警说他们不信。

“还要问几遍?”关宏宇烦躁地握住一拳,指节捏得脆响。

片警盯着他,似乎期盼他能立马改口,这样他们就能迅速将他定罪扣押,大家的时间无不宝贵。可他毫不在意手被铐着,身子被箍着。肉体受了囚锢,目光还像蒸汽一样到处飘。

他才二十九岁,这地方已来过三次,审讯套话轻车熟路。讯问时如同片警过招般来回击球,这时几近白热。但他觉得自己挺有耐心,再次重复道:“都说了我不认识。”

捏起的指节响了十次有余,不再动换,可浑身上下总有地方需要得劲,于是他懒懒地伸长腿,鞋尖抵在桌脚摇晃,悠着身子说:“我不认识你那个支队长。要我说,你们这帮警察都是吃干饭的,老子卖碟卖多久了,怎么才抓啊?”

 

对面的两个片警,其中一个在笔录上写了行字,另一个继续审问,打探消息般低着声:“我们支队长,也姓关。”话音未落就被关宏宇打断:“姓关我就得认识?那关二爷还是我发小呢。”

“跟你交个底儿,”片警说,“你的档案我们都看过。”

关宏宇连手带铐放到了桌上,先是仰了仰,伸半个懒腰,再打个淋漓的哈欠,一套动作演完,警察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认识就认识,也不是多大事,至于么?”

认识个屁,关宏宇想,我要跟你们支队长认识,现在不至于被安排到这儿。

这会是大白天,他在贴满隔音海绵的审讯室里犯起了困,睡意熏得他声音有些疲惫,他好整以暇,谈天一般地问:“跟支队长不认识,也算犯罪?”

做笔录的停下了,把一本档案翻来翻去,摊在其中一页,又去跟另一个交头接耳。没多久,那警察再直起身子:“你俩长得一模一样,不可能不认识。”

关宏宇想,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从未见过,今后也不会相知,要不然你以为世界上那么多有缘无份要怎么解释?

关宏宇的手腕在铐中绕一圈,磕磕碰碰。他问:他算哪号人物,我干嘛要认识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他是谁,是什么样的人,跟我年纪相仿就当了队长,还能叫人因不认识他而定罪。咄咄逼人,老奸巨猾,只手遮天,再来个什么坏词,都能往他身上安家,我见的人未必就比警察少,却从没见过需要这样去恭敬,去攀附,去套近乎的人,在我这里恭敬会变成敌对,套近乎变成合久必分,攀附以后立刻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他很快得到了答复,警察几乎炫耀起来:“他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支队长。”紧接着,他啐了口,笑得举重若轻,这会儿他的目光聚起来,安错瓦的手电筒一样,审讯室的顶灯不时在他眼里隐现:“他当队长,我卖盗版碟,你觉得我俩能认识吗?要不给我拷张他照片,回头找人印在黄碟上让咱们都认识认识?”

 

 

 

关宏宇,在这个夏天还能叫二十九岁,再过小几个月便三十。上一个工作是卖盗版碟,部分少儿不宜的那种,尽管他少儿时也没少看过;下一个工作是摄影师,听起来体面洋气,其实就是一个半吊子穷酸剧组,满大街抓劳动力找能扛器材的人。三十了要,他掰掰手指头算,而立之年,该立不立,走一单是一单,比蝉脱壳还利落。

午后的太阳把整个津港烘出剧烈的热浪,这浪扑在关宏宇的膝盖上,他是立即投降的暗礁。他蹲坐在街边,像是坐在岸上,只不过面前不是海,是那台黑色的摄影机。每天拿二百五,浪涛着相机和他走遍街巷,依着要求记下这个津港有史以来最高温的夏天。

摄影机望着人群,街道,饱和度极高的天空。他也望着,额汗无情地掉到眼睛里。无有所谓,这些人有什么好拍?既没有争吵,也没有亲热。人们都在画幅中匆匆走过,急着赶路,没人注意那单只黑漆漆的眼睛。他的皮肤被烤出点光泽,这光顺着他手臂淌下去,落在地上,成了一动不动的影子。

整个下午都不见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就这么坐着,眯着眼,不知道瞪哪儿,可能是观望街道,可能在凝望自己。总之太阳西斜,一片橙黄的阳光歪在对面店招上,过不了多久就会侵到他身边。

这时候,他才觉得该起身,该把三脚架合起来扛在肩上,再往西去下一个地方。关宏宇想到那个故事,一个富人——也许是得了阳光依赖,也许是得了黑暗恐惧——一直追逐着太阳。每当他所在地方太阳西下,他便乘上飞机赶往另一个白天。矫情病呀,关宏宇对着日夜交际处喷了一口烟。滚吧,太阳。

关宏宇把摄影机架在北面,与和光小区仅隔一条马路,镜头瞄准每一个进出的人,像在无声地狩猎。只不过,失败是捕猎者的常态,你得接受。他又沉坐下去,在马路牙子上投出一团影子。哪怕有一个身影,能让他重燃希望,那也绝不会是当下就出现在他面前的身影。他开始计数,三十六个男的,十九个女的,佝偻的,摇曳的,欢荡的,低垂的,其中没有一个是他想捕捉的。就这么守着望着,和光小区拢共八百户,他决计不信坐个地老天荒看不见他不认识的那个人。

黄昏又赶着来了,天黑下去的时候,他才觉出早该口渴。又扛着那只巨大的黑眼睛走来走去,最终架在那挂了塑料帘的便利店门口。

 

“关队,”老板娘一看见他就在里面招呼,“怎么拿这么大个架子,拍东西?”

关宏宇闻声,只是拍拍裤腿,把自己收拾得尽量干净,再走进去。抬起脸,表情深沉,确实是不适合印在黄碟封面的样子。他说:“朋友结婚,借的。”

老板娘倾过身子,多少带了些探究的笑意。假关队在她开口前拦截好奇:“这水多少?”

老板娘比划个二。关队是挺二,关宏宇想,然后从兜里摸出两枚硬币。

“好久没见你弟弟。”老板娘举起遥控开了电视。

“他在看守所。”关宏宇拧松了水瓶,声音低沉。

“有个当警察的哥哥就是好啊,还能包分配,”老板娘摸起一把毛嗑,吃开了,眼睛盯着电视没离开,“上回你弟还跟我说现在工作难找,没想到半个月就解决了。”

“他违法,被拘留了。”

“挺不通情理,你们警察。尤其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教育一顿就好,还关起来——谁不知道他卖的那碟便宜得都没边了?我都担心他不够赚。”

 

关宏宇不再说话,他抬起头去看电视,女主持正大声播报夜间新闻。时值夏日,酷暑难耐,就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城市仍有一诈骗团伙在悄悄作案。电视又说,长丰支队如何如何,该团伙如何如何,他统统不关心。关队在记者的镜头里一闪而过,穿黑色的衬衫,上面两颗衣扣得体地紧合,走过时看着地面,唇角抿成薄线,而关宏宇隔着一道液晶屏看着他。

你过得可真威风。他想。

 

老板娘的嘴皮子再次碎起来:“最近挺忙吧?”关宏宇没反应,她便抬挤着皱纹再问:“关队,这伙人抓着了吗?”

“快了,快抓着了。”关宏宇拿起矿泉水,天知道有没有抓着,他不关心。

他只是个假扮的警察,真实的苦力。警察起早贪黑,是为民除害,他则仅仅是为搬运摄影机。他又看了看电视,做贼多好,刺激,危险,亡命,还能被关大队长亲手捉住。贼还有家庭,他没有,父母都不在了,就剩自己一个。

 

此时没人见证,关队确实从和光小区走了出来。他的衣角让风轻轻掀起,大概是行色匆匆,走得太快,镜头记录下他三下并作一下的步伐。瞄准了,聚焦了,一只暗处的眼睛注视上他了。他穿黑色的衬衫,上面两颗衣扣得体地紧合,走过时看着地面,唇角抿成薄线,越行马路时向这边轻轻扫过一眼,很快又消失。

 

关宏宇从便利店出来,合上那只黑眼,把它重新扛回肩上。挺沉,他边走边想,关队与摄影机的距离,大概比他俩距离彼此还要远。可老板娘没认出来,莫非就那么像,随便来个谁都认不出来,即便是认出来,也非指认他俩有关系不可。亲缘关系是不是世上最重的脚镣,不管走到哪都被这无形的重量绊着拽着。

他转过街角遁入黑暗,此时街道彻底空了。津港入夜时吹的是凉风,风毫无遮挡地扑向他。先前被太阳暴晒过的地方,此时像是受着亲吻。这吻一定足够轻,足够若即若离,使他想到那些人所说的关队——如此不近人情,不通情理,秉持心里的正义,坚守人间的伦理。他的头发盖不住脸,一张沉重的面孔,每个眼神都十足有戏。关宏宇需要那人看着,哪怕只分出一只眼睛。

他扭扭脖子,开始计划一场绑架。

 

 

阵雨


关宏峰第一次说我不认识他的时候,女人不信。

“关宏宇?”

关队皱了皱鼻子。又是那种气味,每次关宏宇从酒吧回来,身上就有这种气味。香甜厚重,代表欲望,余韵不散,暗喻高潮。关宏宇每每带着这味道凑过来,他便转过脸,发现胞弟的欲望与高潮都不属于自己。

这时他也转过脸,却是迎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女人走过来,穿着吊带裙,端着高脚杯,腰扭得像蛇,两瓣屁股钟摆似地左摇右甩。这味道又浓了:“小关,今天怎么一个人来?”

他只是来与线人碰面。线报会提供给他那伙罪犯的作案时间,前提是关大队长亲自前来,不带枪,不带人。他将女人上下审度,实在不像个线人,便又把脑袋撇开。

女人的手碰碰他膝盖:“怎么一个人来,找我?”

“你认错人了。”关宏峰难掩嫌恶,用手挡了挡鼻子。

“穿上裤子就翻脸?”

 

女人把这戏码当调情,半个身子贴近。他几乎想拔腿离去,可她的手循过来,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吧台的椅子不过两掌,只够勉强装下他。女人似乎还想更进一步,翻脸就翻脸,大不了再认识一遍。

“关宏宇,你真不记得我?”她倾着身子靠过来,眼波像那香味一样流转。

关宏峰尽量沉着,把手从桌面抽下来,放进口袋,不去碰她的眼神:“我从没见过你。”

女人轻蔑,笑了笑,真有意思,关宏宇,她点了支烟,种在关宏峰唇上,而他驱邪似地挡开。

她说:“前天晚上陪我喝酒的那个是谁?你他妈分裂了?”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他。”关宏峰拳头坚定,眼神飘忽。

“你俩不会是双胞胎吧,”女人抽着烟,烟雾在吧台边弥漫开来,“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她顺着往下演,权当这叫情趣,扮演陌生人,专为新鲜刺激的一夜情。

关宏峰不需要一夜情,更不需要对人解释自己是哥哥还是弟弟,只要他想,他可以把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儿外面下起了雨,他冒着雨走到街上,竟又被叫住。这回是个男的,他伸出手拦住关宏峰的去路:“哎,关宏宇。”是那位聘请关宏宇整日搬着摄影机奔来奔去的导演,坐在折叠椅上,面前一台巨大的屏幕。

关宏峰说:“你认错人了。”导演拍拍他裤兜,里面就一张发票。

“了不起啊关宏宇,说戒烟还真戒烟。”关宏峰俯视他,那眼神狠戾,像是在说,再碰一下试试?

导演知趣,只当他是没钓到马子,说着什么算了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是吧,关宏宇。关宏峰眉头拧了拧,实在不是一副好惹的样子,绕个弯,避开他手走远。

关宏宇,关宏宇,怎么走到哪儿都是关宏宇?津港多少人,一千万,就算大海捞针也没这概率。导演对着他背影喊:“喝大了吧你?明天别忘了再去我那儿交片啊!”

 

真要说喝大,关宏峰一辈子只喝过两次,大过两次,第一次还年轻,第二次就在不久之前。抓住一个连环纵火犯,队里办了个庆功宴,领导和下属的酒杯都往他身上举,恶和善都把他堆没。等到他终于跌跌撞撞找着赶报告的借口脱身后,看见关宏宇早站在楼下等着。

路灯的光从关宏宇顶上照下来,一片头发成了金黄色的麦田。当时关宏宇在抽烟,那支烟刚点着,一看见他便将烟扔开,迎上来。

关宏宇人如其名,宏肆关怀心如宇宙,说着:“哥,还行吗?”带着烟味的问候飘在他脸上。

关宏峰眯了眯眼,话语间有不甘示弱的酒味:“你怎么在?”

“总不能是盼着关大队长出洋相,”关宏宇清醒极了,笑声脆脆的,“我担心你还不行啊?”

还挺亲昵,关宏峰毫无防备地想。胞弟又说,声音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听见:当然得在,不在你怎么回家?关宏宇捞着他,像扛摄影机一样扛起他的左臂,把他搬回家去。他昏昏沉沉地接受胞弟的服务,换衣洗澡,擦脸刷牙,直到被放在床上时他还是醉的——没有喝这么多,只是血里的酒精不想这样快离开。 

“哥,你的脸,”关宏宇壮着胆子,用手去抚摸他的脸,“特别红,你知不知道?”

脸红又怎么样,还不是不留情面,他挡开关宏宇的手说:“滚。”

关宏宇顽固分子,不但不滚,还贪婪地抚摸他的脖子他的脸,烫烫的,他轻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不就答应,要不就再也别当认识过我,没有中间选项,关宏峰。咱不能退回这一步了,我不和你做兄弟了,再也不做。”

关宏峰抬起眼望他,胞弟双目晶亮,像是有泪。

“我现在特别想亲你,你知不知道?昨天想,今天想,明天也会想,除非我死了。人死了就没有思想,活着才有。我的思想,就是想亲你。”

这叫哪门子思想。关宏峰心里说,没皮没脸无羞无耻,你是不是喝醉了?他没喝醉,极清醒地趁人之危,死死拿那双过分亮的眼睛绞住他,非要他现在就给个结果。

于是关宏峰拉过关宏宇的衣领,将他扯近,吝啬地赠予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那扇嘴唇,关宏宇想,嘴唇该用什么量词,这一口,这一片,落花入酒一样的嘴唇。真是要活生生把他从思想中拖拽出来,成为一个赤条条的精光的人。

关宏峰说:“你在想什么?”语气极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关宏峰无意流露的温柔也是施舍,好可怜,关宏宇连施舍也当稻草。

我在想死。关宏宇想。因为乐极必生悲苦,悲苦映照现实,更涤出我们这一吻的短暂快乐,它清透明亮,也只是一瞬。转眼,关宏峰的目光又暗了。

他轻声祈请:“哥,再来一次?”

“行了,”这下不再是温柔的语气,关宏峰公事公办,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闭着眼令喝道,“还不够吗?你走吧。”

他不走,关宏宇不走。关宏宇站着,站得笔直,武警学校教的也不是全忘了,他还知道散打和立定,稍息。关宏宇立正了一会儿,又让自己稍息着,歪站在关宏峰床边,投下一个看不见表情的影子,而兄长早已打定主意要他伤心,连同自己的快乐也一起蒸发。

 

“为什么——”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语调很滑稽,外边的纱窗上扑腾着肥大的夜蛾,隔得遥远也能扇出一滴泪。“我——”

“滚吧,”关宏峰说,“我还没有醉成这样。”

 

又走到家楼,路灯底下空洞洞。关队望了一眼,往前走,没回头。

 

 

反暮光


导演说,即便是最枯燥的纪录片也需要一个浪漫的尾声。于是这个夏天,关宏宇在收获一次次暴晒,一次次口渴和一次次漫无目的游走之后,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求婚。

“见过求婚吗?”导演这么问。关宏宇在心中幻想出了个具体的场景,于是说:“没见过。”

导演立刻派发任务:“去街上,随便找个人求婚,给我拍下来做素材。”

关宏宇挠挠后脑勺:“街上哪能随便来这套?”

导演白他一眼:“那你给我说说咋办?”

关宏宇在导演椅前边蹲下来,晒得发红的两根手臂挂在腿间晃啊晃啊。他砸砸嘴:“就,装个警察说我来逮捕你了,然后架上警车,手铐一人铐一边……”

导演拿卷成筒的计划表敲他脑袋:“你给我搁这儿拍犯罪片?生活化的浪漫懂不懂——艺术你懂不懂?”

要说不懂就糟了,关宏宇不能再丢掉一份工作。他说:“那我要玫瑰花,报纸,盒饭。”

于是关宏宇又扛起摄影机,这下手里还多了一大捧玫瑰。

 

夏天实在太热,而近日云层聚集,遮住太阳,仿佛把津港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他仍旧汗如雨下,背心的颜色都变深。关宏宇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应该拦下每一个独行的女性,问她们:你要不要嫁给我?配合一下,这是在拍电影,搞艺术,知不知道?别报警,行不行,我又不是坏人,这只是个项目,你知道吗,我们是有备案的。其实没有,好在也没人真把他抓进派出所。尽管他年轻又好看,但女人们如嫌老鼠般嫌他古怪。

古怪的关宏宇躲开逐渐阴下去的天,转身拐进一座废弃工厂。里面的机器都搬空了,只剩下水泥墙壁和铁皮屋顶,一副空壳子。

 

他坐在最里边的房间里,从报纸上剪下两条字,分别是“今天”,“很热”。今天很热。工厂很闷,他把背心脱下来,裸出上半身,肩胛发亮。他接着剪出第二句:你还好吗?这一点也不像罪犯,没有杀意,没有恨意。这句话来自一则寻人启事,上面哭诉着失去妻子的老人的艰辛,老人妻子患痴呆,离家已经两个月,只剩下冷掉的粥一样让人倒胃口的思念。关宏宇轻轻读它:今天很热,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那个关宏峰吻了他又拒绝他的夜晚,他灰溜溜地走,又不死心,半夜三更偷偷折回来。胞兄已经被酒精催熟了,浑身粉粉红,这点安详与快乐凌迟他的心。关宏宇缩在沉睡的哥身边看了一会儿,暗中摸到枕头有点湿——原来是出逃的眼泪。

一份报纸让他剪成了碎纸条,或者说,他是从一份油墨刊印品里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最后他把这些字条一一拼起来,组成一句话:

 


 

拍照,发送,用的是一个新买的号码,尾数 0211。是不是有点儿彰明较著,倒放他们的生日,也就是从此刻往婴儿生长——终有一天会重逢在母体,但不是这一天。

关宏宇等到天将要黑也没有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乘上一架飞机逃往下一个白天。

今天很热,他汗湿的背心也很快干透,被套在身上后又被浸满。你还好吗,我很不好。关宏宇站起身,像美院请来的模特,双手松弛垂下,手里拿着的是那捧玫瑰花。我绑架了你的弟弟。他挥起花束,如同敲打一块焊铁一样击打地面——如果你没出现——

他试图用玫瑰击碎想象里该来的那个人。玫瑰花不是铁锤,在抡打的动作里,花瓣如雪片一样陨落。他挥起双手的时候,几片花飘到空中。

关宏宇扯下零散的花瓣扔在地上。这一片花说关宏峰会来,那一片花说关宏峰不会来;这一片花说关宏峰爱,那一片花说关宏峰不爱。待到他手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茎杆,颓然地直起身来,那时候工厂大门敞开,迎面吹来一阵不冷不热的风。

 

他眼中映出一片很奇异的紫色红霞,是台风要来了。如果你没出现,他将心碎而死。

 

“喝一杯吗?”关宏宇到了酒吧也带着摄影机,好像他身体上多出来的一副骨架,他把摄影机支在一旁,问的是那个女人,“不喝的话,你就嫁给我。”他说这话,看也没看她,关宏宇知道她会答应。女人看了看他的侧脸,又上下打量:“你是不是前几天来找过我?”

“你能不能嫁给我?假装一下就行,哥有任务在身。”关宏宇拿着光溜的茎杆,只有外面包的礼物纸和丝带能让人联想到这捧花的前身。女人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子弹杯,嘴唇很红,在杯口留下了唇印。酒很烈,她说话都是清凉的:“现在?”

关宏宇摸了摸口袋,捏着什么东西似地掏出一只空气:“这是戒指,你配合配合。”

女人站了起来,高跟鞋在她的脚上简直如鱼得水。她又像蛇一样扭着身子,身子柔软处几乎要塌下去,而挺出的地方每分每秒都像是要发射。关宏宇跟在她身后,对这副身体感到好奇——关宏峰会更恨柔软还是坚硬? 

这女人侧着脸,从发丝里飘出一句话来:“关宏宇,你干嘛跟着我?”

他连忙解释,自己并非流氓,只是想把这件工作做好:“我以为你会跟我结婚。”

“想什么呢。”女人停下来,转过身,在关宏宇脑门上弹了一脑崩,“清醒了吗,关大公子,不管你演的是哪出,我都不想再配合了。知道?”

关宏宇傻傻地点头:“知道。”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听话,听母亲的话,听兄长的话,在酒吧里,还要听陪酒的话。

“那不就行了,”女人伸出小他一圈的手,很白,胳膊就像一条月光,在醉意中随便挥了挥,“你走吧。记住,别跟过来。”

她走出后门,一道银色的光立刻闪出来,扣在了她手腕上。没挣扎,姿态几乎是认命,她自主地将手背在身后,然后一件黑衣服盖住了她的双手。关宏宇一手举着摄影机,一手拿着光茎杆,大步跟上去,准备上演英雄救美。

他怒喝道:“干嘛抓她?她是个好人!”关宏宇瞪着眼,可惜这地方没有路灯,只能看见女人身边有两个便衣,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她。

其中一个人解释了,他听出来是那个审讯室的片警:“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人也装出十分疑惑的语气:“喝多了?”

她与关宏宇在暗中交换着眼神:不是让你别跟过来?片警给他解释:这个女的诈骗犯,惯偷,有个仙人跳小团伙你知道不?她身后的团队合伙偷了好多东西还涉嫌伤人,现在还在逃呢,这台风都要来了我们还急着抓——“我说你,进看守所也就算了,现在就别给关队丢人行不?他忙得很,没空再来管你。”

片警以为关宏宇还要和上次那回一样梗着脖子顶回一句“关队谁啊?我不认识”,不料他和被静音了似的,连呼吸声都小了。那女人仍旧不挣扎,把自己送进警车,只剩关宏宇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街上。

这会儿风太大,他又往巷子里走了五十米,找个避风的角落架起摄影机。

开机,他退后两步,五步,镜头瞄着他半个身子。他对镜头抹抹头发,没多久还是被风吹乱,于是笑了一笑,这时候他有些腼腆,有些紧张地大声道:“我叫关宏宇。”可是风很大,摄影机没能清晰采到他的声音。

“今年二十九,身体健康。”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说了,随发扑在脑门上,扎得他快要睁不开眼,风的呼啸几乎盖过他。

“挣的钱不多,但都可以给你,我会对你好。”他举着手里的空茎杆晃了晃,假装那还是一大捧玫瑰,鲜红,浪漫,一场绑架。

“每天都会亲你。每天都想亲你。”他说。“这个念头不会消失。”

“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台风天


“关队!”技术部的小李叫他,很雀跃地:“八眼商区一带的监控全拿到了!”

他点点头,表情仍旧严肃紧绷,仿佛安宁是守财奴的施舍:“不要松懈,布控已完成。”目光扫了一圈,拔高声音:“今晚台风会来,但我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出现,所有人严阵以待,不能分心,不能离岗。”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来检阅:陌生号码,一条彩信,一个地址,一张图片。关宏峰几乎想笑:关宏宇,我三十你也三十了,你怎么还在玩小孩子把戏?

关队——又是关队,没有花上一秒钟就决定无视这个威胁。此时有个刻不容缓的追捕行动在更进,他没这个闲工夫管治素不相识的小孩以及他的心。

在一场异样的暮色之后,天很快黯淡下来,零星的水滴声贯成天愤拍地的巨响,台风和嫌疑人都将在一个小时内出现。窗外的树与电线杆不知被喝吹得隐隐歪斜,而关宏峰只觉得不舒服,那夜一擦而过的唇忽然烧得发烫。

小孩不知羞耻,他想。小孩不分善恶,小孩不听劝解,小孩能一路围堵你到世界末日。

小孩会一直等在那里吗?

“关队——你去哪里?”

“追捕思路和计划我都已经说过了,”关宏峰拿起雨伞,推开窗探了探风。“我很快就回来。”

 

关宏峰顶着一路风雨到那地点,除了堪堪护住的头和肩,浑身湿得仿佛刚从羊水里捞出来。他认为此刻的形象不适合作为一个英雄登场,更像一个丑陋的婴儿,好在那个被绑架的受害人也见过他这个模样。

那是一个废弃的仓库,关宏峰往里边喊了几声,连回音也叫阴影吃光了。

喂——有人吗——他说。

喂——台风要来了——他说。

喂——你在等我吗——他说。

喂——你还生气吗——他说。

喂——别闹了——他说。

喂——关宏宇——

可这仓库根本什么也没有,连窗户都是破的漏的。与此同时对讲机响了,滴滴,关队,两个目标嫌疑人出现了,从北1门逃进了八眼商场,我们在等你,你在哪儿?

“我马上过去。”关宏峰轻声说。“不要等我了。”

英勇寂寞的警长推开了最里面的一扇门,一刹那强风从外倒灌进来,满地留守的玫瑰花瓣迎风而起,在空旷的房间将他围绕。

 

自行逃窜的绑架犯和被绑架人关宏宇正躲在八眼商场的二楼,别说现在二十九岁,就算三十九岁,他也会像这样坐在即将提早打烊的甜品店外边嚼喝光的饮料中的冰块。冰块在列齿间碎得砰砰响,炮弹今夜轰平津港。

等到嘴里最后一丝丝甜味也消亡,摄影师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踢踢脚边那几根只剩下扎人刺的光玫瑰杆子,弯下腰去翻看今天拍的片。全是废的,他想,我被好多好多人拒绝了求婚。第一个是都市白领,说自己有男朋友;第二个是女学生,骂我流氓;第三个是家庭主妇,不理我扭头就走;第四个是男人,吼我死变态;第五个是老太太,说她听不清。都是坏人。他把冰块一咕隆吞到肚子里,寒得舌根打颤。都是坏人,那个我不认识的尤其坏,坏得没边了。法律还不惩罚他,要他来折磨我。我看这个世界就是没救了。

关宏宇抬头看这没救的世界,台风将至,暴雨如注,焦急的行人被困商场,盘算着是就这么跑走还是将就着过夜。摄影师打开那只黑眼睛,瞄准,扫射——

关宏宇的头从录像机后边冒了出来。人群忽然开始攒动,骚乱由点连成线再连成面。两个仓皇失措的男人各挎着一个大包推开人流往大门冲去,他们身后和挂了线似得串着追来十来个便衣警察,很艰难地推开受惊的路人去捕嫌疑目标。眼见着对面也有警察抄包而来堵死了出口的路,两个男人手忙脚乱顺着电动扶梯跑上二楼直往安全出口冲去,绕过甜品店时拉倒了支棱的三脚架,笨重的机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镜片咔得碎成三片尖角。 

“喂!!”关宏宇大吼道:“你他妈跑啥啊!赔钱啊!”

其中一个踉踉跄跄回头看了一眼,脚底打滑接着往前跑。关宏宇甩开膀子冲上去拽住他的包,另一个见状回过身试图帮同伴踹开他,不料有人正气在头上,一拳把人打得鼻子流血歪到地上。等警察追上来时,只看到他坐在嫌疑目标身上掰着人的脑袋要他赔钱。

便衣警察一上二楼便瞅见这幅场景,不由得目瞪口呆,愣了几秒才跑来羁押目标。他们拉开执意要罪犯还钱的关宏宇,给两个男人上了铐,紧接着后边又来了几个人,欣喜地大叫着:“关队!”

关宏宇气呼呼地抱着他碎了镜头的录像机站到一边,头也不抬地大声说:“我不是!我可不认识你们关队!”

“关队!你终于来了!我们两个都抓到了!”小警察扒拉着栏杆冲下边喊道。“在这边铐着呢!”

关宏宇悻悻地探头一看,关队居然真的来了。破碎的黑眼睛无法记录下他三下并作一下的步伐。他穿黑色的衬衫,上面两颗衣扣得体地紧合,发狂的风雨弄湿了他的衣裤,可他走过时唇角依旧抿成薄线,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好啊,关队。关宏宇想,想笑,眼珠子却沉重到发酸。你宁愿台风天来追这两个我几秒钟就能解决的瘪三,也不来拯救你被绑架的弟弟。撕票关宏宇的匪徒就在这里,你倒是也来铐我啊,在你来之前他就要心碎而死了。

关队抬头,隔着楼层扫过他一眼,依旧是什么神情也没有,仿佛七情六欲都在外面被雨冲刷干净,此刻踏入商场只为渡其他人。关宏宇收拾收拾背起那破摄影机,想了想又弯腰拾起地上那一大束口刺手的空杆子。他不想升堂,只想离去。

可是当他迈开腿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多望了一眼。关队在底下和警察交代着什么,让他们安抚受惊的人群。他侧过身时,关宏宇才看到那人的脑后贴了一片玫瑰。

关宏宇乘着扶梯往下,关宏峰乘着扶梯往上,两条轨迹平行、笔直、从不相交、背道而驰。一边站着即将失业的落魄青年,但眼泪不会一直流淌;一边站着春风得意的年轻队长,其实也并赶不上太阳。

他们不认识彼此。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关宏宇拽过关宏峰的衣领,还了他一个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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